在写家乡风情的书集之前,先记述我终生所遇到的几个女性。她们深刻地影响着我。当然,养育我,爱护我的女性是我的母亲,没有她便没有我。她可不是一名普通的女性。
终生遇到的女性有四位。
首先要说的是阿珍。阿珍是家乡顺德容奇上佳市土地庙公的女儿,十岁便被卖到我家里做养女,所谓养女即是婢女。记得入我家的第一个晚上,她在工人房里哭个不停,吵着要回家,不食不睡有声无泪地哭了一个晚上。当年我只有五六岁,觉得她十分可怜,偷偷地送些饭菜给她。静静地知道她不哭了,碟里的饭菜也吃些。原来她是我家买来服侍我的“妹仔”。过了几天,我要到幼稚园上学了,每天我骑在她的背上,抓住她的两条辫子,扯着上学去。遇到有大班的同学欺负我,她便挺身而出,用木屐书包作武器,直至恶人鸟兽散,才背起我唱着凯歌回家。她常藏着鲜甜的荔枝留待我回家给我饱尝。我一直在她的背上长大,直到小学一二年级,才离开了她的背,牵着她的手,自己步行上学。遇到雨天,街上一个一个的大水坑,她怕我滑倒,便抱起我跨过水坑。
我一直是阿珍帮我冲凉。后来,她说:“你长大了,自己冲身沐浴罢!”已经读小学高年级的我,裸着身体,跳来跳去要她帮我抹背。就这样,日子一天一天无声过去。
最令人意想不到也最令人痛心的事发生了。阿珍一天天长大,身体逐渐丰满起来。那一天,她蜷伏在我书房的椅子上哭个不停,问她也不答。突然,她从书房爬上露台高处,反关着铁栏杆。小小心灵的我,意识到她要爬上骑楼自杀。我喊她回栏前,手牵着她的手,孰料手一松,一声巨响从楼下传来。楼下的街坊众人,叫着:有人堕楼呀!后来我才知道,她与我家的店员小伙子有了关系,怀孕了,无良的小伙子却跑了。可怜的阿珍一时想不通竟走向绝路。
前年我自海外归来,回到容奇上佳市,土地庙已踪迹难寻,阿珍却仍在心里!
第二个要记述的女性是翠玉。她是我的同班同学、天真无邪的初恋情人。我们一群同学常常在一起打球、溜冰、游泳、跳舞,纯纯的爱意萌此间发在我俩心底。我十五岁就已举办个人画展,售画所得,能够在省城购得一间房子。就在一个晚上,在省城我自己购买的房子里,我们一班同学聚餐宴会。曲终人散了,只留下我和翠玉两个人说说笑话。突然一声警报,是日本人飞机来轰炸了!全城戒严,成了一个黑暗的世界。我们一同睡在房间里,丁字形地睡了一个晚上……
后来,她结婚了,随丈夫移民到外国去。此后数十年,当我们再相聚于羊城时,她坐着轮椅,已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。我和她相对无言,手牵着手。如果当年不是丁字形地睡了一个晚上,我的人生、命运应该改写成另一页:有缘无份的阿玉!
第三个女性,便是我的太太阿琴。阿琴是一个当过特务的女间谍。
我相信缘份。月老红娘,把数千里的因缘情牵一线,引我俩相遇。我们共患难,多少的悲欢离合,阴晴圆缺。她是湘女,自古多情,她在北京读朝阳大学,那是一所有名的司法学校。毕业后可以到法院工作,当执业律师,驰名全国。阿琴身形挺秀,爱运动,爱唱歌,是校中活跃的花朵。解放后,阿琴跟随一群进步学生,参加了新中国南下文工团,负责文化工作,表现积极,热情。后来文工团领导,派一班女青年混进青岛空军俱乐部,收集国民党空军将领的有关信息。她们将空军的军机次数,执行任务,一一记住并向上方汇报。
阿琴坐上了军机,从青岛到广州,与她的姐姐相聚。她的姐姐是我的同学,她们姐妹关系甚好。在她们往来的书信中,姐姐已提及我,说我是理想的妹夫。阿琴在她的姐姐刻意安排下写了许多情诗,做了可口的湖南菜,我们不知不觉地堕进了情网,成了网中人。
国民党的空军,要从广州移驻台湾。一群南下文工团的同学,再三要求阿琴与她们同行,因为我的缘故她没有随团到台湾。她嫁给了我,但是我家族全体反对我们,因为地缘风俗习惯的关系,对不识说广东话的湘妹,我的母亲带头坚决反对,堂堂一位北京大学生,连任家庭教师亦不适宜。我不知何来的勇气,克服了许多困难,和她手牵着手到香港订婚、结婚,事已至此,父母也想通了。亲爱的双亲亦来香港主持我们的婚礼,妈妈把最喜欢的钻戒也送给儿媳妇作结婚礼物。婚后我们移居澳门氹仔,开一个农场——红棉农场,养禽种菜维持生活。当时氹仔小岛没有大桥通往,只靠渡轮早晚来往,平淡的生活,生下了小儿树勋。阿琴推着童车,到红树林看白鹭飞翔,多么温馨的岁月。
后来知道这群文工团特务,到了台湾便被关了起来,判了十年或八年的刑罚。我太太临终前,在美国通过私家侦探,知道团友黄左刑满后,与一位泰国的华侨定居曼谷,好容易联系上在电话里哭诉一番,这是后话。
是命运的安排,岭南画系的同门,常到港澳相聚,我亦常往香港参加雅集。是次雅集,赵少昂,杨善深,容漱石,林千石等,合作挥毫之余,众议说刘颂耀的名字不够文雅,不如改名刘大春有书卷气,我觉得大春十分刺耳,不如名春晖,刘春晖,可惜国内已有了一位画家名刘春晖,似乎同名同艺,有些混乱,所以改艺名刘春草,这个符号,直到今日。
在香港,我被推选为英国文化协会委员,负责在欧洲及东南亚巡回展览国画。饶宗颐、萧立声等名家也在其间展出。当时几所艺术学
院聘我任教,港澳往返也十分方便,澳门农场的事务由阿琴管理了。
在一次香港个人画展中,一位英国北婆罗州的教育官员,参观了我的画展之后,说北婆罗州已有几所中文学校,聘我任教于北婆。这是一个好机会,一方面可以弘扬中华文化,另方面可以旅游世界。阿琴的普通话也能胜任,于是,我们移居马来西亚。在异国他乡,我们披着宗教的外衣,拿着异国的国籍,心中却还是不变的大中国民族的心怀,含有华人血统的外国人。
老了,我俩有不同的抱负,她希望我移居美加,与子女同住,彼邦的福利医疗十分昌明,而我坚持要回祖国的怀抱里,以享天年。在美国的飞机场,她依依不舍地抱着我,不要走罢。不想这一别竟成永别,东坡居士悼亡妻诗“千里孤坟谁与共?”,不觉怆然泪下,只能在故乡的竹园台上,写了一个横额:思琴楼。永远记得她!
在历史上,朝云是东坡的红颜知己,苏学士被贬到南蛮之地,朝云随行共苦,东坡不合时宜的思想,只有朝云开解他,人生如此,夫复何求!
我认识一位红颜知己,是福建人名阿姝。说起来阿姝的身世也可怜,她的父亲在槟城蛇庙前开生果店,阿姝的母亲病逝了,父亲续弦的后母又生下几个弟弟。为了生计,阿姝便到一所万字票的投注站工作。无良的店东,乘机玷污了她,她有了身孕,被店东太太赶了出门,又不容许回家。好在一所庵堂的尼姑收养了她,生下了儿子。这时,听说沙巴正在开发,找工作容易,她便把孩子寄养在亲戚家里,来到东马来西亚的首府沙巴州工作了。我太太有几层楼出租,她便是我的租客,同时协助一切的管理楼宇杂务。她十分勤劳,节省下的钱,汇回家里养小孩。晨曦伴我登山运动,黄昏伴我到海边游泳,像一朵解语的花,遇着纯纯的爱。一天她求我一件事,她说:她父亲病重了,想见她一面,希望我同她的儿子相认亲人,这是福建人的习俗。我不便推辞。匆匆的航机,从沙巴到槟城,带着她的儿子到她的父亲病床前,老人家有气无力地笑着,用福建话说要我好好地照顾他的女儿和外孙。
像演戏、像做好事,我摸摸阿姝儿子的头。他亦哭了,大声喊我做阿爸。他不是姓刘的,但前年他结婚了,还请我作主婚人,媳妇捧茶上座,戏剧人生,好一场折子大戏,十分热闹。
我今年已八十多岁了,我想女人对我是休止符,一连串的有心人要我结婚,要我效法杨振宁博士,热心的潮汕官员,当时揭阳的领导万庆良书记,以媒人的身份,物色淑女,心领了,虽然清代随园老人袁子才在他的书中述说,男人八十无女同眠,半夜起来,脚冷如雪!
只有他袁子才诗人知我,奈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