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琴,是我太太的名字,本来她名士,这个字,字典里也找不到。因为她父亲是湖南有名的读书人,生出的子女,一一以马为旁,士驹,士驎,士骧表示如马之健劲。我们结婚之后,常与书画家同道雅集,一天大家都说我俩的名不似艺术家的名字,所以我原名颂耀改为春草,她改名为子琴。因为唐人诗句有“春草窗前绿,子琴月夜弹”,十分配对。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弹琴弹了五十多年,彼此相依为命。
说起来真信所谓缘份。她在遥远的北京读书,我这南蛮小子怎样娶到这个北国佳丽为妻?她的姐姐士驎是我的同学,同读书于穗城。驎姐对文艺甚有心得,我们几位同学曾出版了一份刊物,由高剑父先生题字名“琴趣”。士驎姐题的诗词十分幽雅,她后来移居星马担任一间名校的校长,有南洋才女之称。经她的推介,我的太太便从北京来相会,老实说在上个世纪,南北不相亲。因为言语、生活习惯不同,彼此难过共同的生活。在我家族里,一致反对,尤其是我的母亲坚决投反对票。但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我与子琴相相携手到香港结
婚了。驎姐亦找了同班同学结婚。这位姓梁的襟兄是马来西来怡保的华侨,所以顺理成章的随夫定居大马。
婚后我们自设农舍于澳门,因为她不适应我们说广州话的环境,以至笑话百出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在香港举行画展,认识了英属北婆罗州的教育专员,他说要在当地办几所华文学校。请我任教,于是,我便离开了土生土长的珠江故土,来到了遥远的北婆罗州蛮邦,过了半个世纪的光阴。
北婆罗州后来独立,归大马所属的一州,现在名为沙巴,这里民风纯朴,当地土著是祖国山区黎苗族的后裔,与华人彼此融洽。我任教的学校,便在东南亚至高峰京那巴鲁山的山下,中华学校至今仍屹立山前,我俩在这桃花源里工作了十余年,在世外桃源里什么事都不知道,那有魏晋。
我和子琴所生的子女,不觉长大成人,读完中学后,便到美国读大学。树勋是我长子,他带了两个弟妹,树达、绮琴一同到美洲就读。树勋婚后,移居加拿大创业了,小女绮琴在美国结了婚,丈夫是台湾一位华侨,他们生活安定,并请了她母亲定居美国。从此我的太太子琴便成为美国人,彼此如牛郎织女,云河相隔了。本来他们要我移居美洲的,我总觉得西方的文化生活习惯不同,虽然我在美国曾任教席及巡回画展讲学,但开门见“鬼”(黑鬼白鬼)的领域,还是回华人多的地方好过,而且我的幼儿树达已经学成回沙巴创业,任专业的建筑设计师,生了三个孙儿,顽皮可爱,所以我一个时期与他同住。趁着一身无所负的时日,我到了欧洲,澳洲,东南亚游遍,我拿一杆毛笔以弘扬中华艺术为己任。与阿琴见面的日子不多了。但是每年我们都会找个好日子好地方相聚。日本的富士山,吉隆坡的云顶,沙巴的海岛,和港澳旧居见面,好像老朋友,彼此闲话家常。
以前,对于儿子的教育由她负责,她对子女在校成绩并不重视,在家不需要讲些什么谦让容忍的道德观念。至顽皮的幼儿树达,常与小同学打架闹事故,哭着回家,她不问事由,大声喊:“不像一个男子汉,哭哭啼啼真羞,再去打过,打胜了回家来见我。”她要儿女有独立的精神,故从中学便安置在学校住宿,过着团体的生活,所以儿女长大后一一自立门户,过着西方的生活,福利医疗都有安全保障。至于我还是爱清茶淡饭的生活。看看书与二三知己在故乡榕树下闲话桑麻,所以各持己见。
人生七十古来稀,我与子琴举办寿宴于大马吉隆坡,一时儿孙满堂致贺,我俩交杯台上合唱情歌,总算得了平生的安慰。冥冥中灾难是不容预知的,正在逍遥自在的闲居大马云顶山下自驾车辆,忽然两手麻木,自觉身体状况不妙了,只得停车于路边求救。到醒来时,我已躺在医院的手术室了,只听到耳边的人大声的喊,运气可好,开个“大”了!是说英语的,我睁着眼一看,原来一位外国医生对我的小儿说,已活下来了。事前他对我的家人说:我患了血管硬化的病,一定要开刀才有救,要看病人的运气如何,就正如去云顶赌场赌博一样,未知开大还是细。故我醒来时,这人齐声说开个“大”,刘春草从死亡线上的“奈何桥”上回来了。
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,老妻阿琴自美国回到我身边,她冷冷地对我说,据有名的相命师说,她不是一个寡妇,她是会先我而死,叫我不要担心。事后,我觉得这个睇相佬十分灵。我病好后她便回美洲,染了肺癌,听说是与牌友朝夕“作战”,三个雀友都是有吸烟的习惯,子琴从小都不吸香烟,而这二手烟吸入了她的肺,故得肺癌。在此,我要控告潇洒的骑着白马王子的香烟广告,你杀了许多无辜的好人。
她病前我在美洲陪着她,到了最后,她病重了,儿女们劝我回大马,怕我伤心刺激。
琴去了,遗物只有一个大信封,信封面写着“春草的情书”,这是我们数十年的来往书信,不下数百封,整整齐齐地编订在大信封内。
广东人说怕老婆,会发达,这是十分受落的一句话,文雅的说:季常癖,或积惧内,家管严,拒绝酒色,发达有望矣。
提起陈季常,是苏东坡诗一首名句,使他闻名古代,千年后的今日,也可以咏读怕老婆的陈老,“忽闻河东狮子吼,柱杖落地心茫然,便畏妻如虎的情形,生动得很。
少年时,如生菩萨,中年儿女满前如九子魔母,老年如鸠盘茶,又黑又青茶神,安得不怕,这是人生三怕。
一次我在一处举行画展,记者问我什么时日至快乐,我即答他说,至快乐的是,送太太坐上航机、她一去了,什么都不怕,呼友引类,玩个痛快,像顽皮的小孩,无人管。
亲爱的太太逝世了,十分空虚的自己,无人惧怕,人生完全没有乐处。
年前,我回故乡颐养天年,自建竹园农庄,露台上特意装上“思琴楼”横额。杨柳青青,竹荫窗前,惜琴心已碎了!
记得东坡有首词说: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,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十分伤感的词,老妻客死万里的美国,今晚是微风细雨,孤坟谁与共话,不觉老泪湿枕头了。